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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湖饭局
◎ 韩东
在丁市,生活在朋友们中间
免于经济动物的伤害
没有足以儆戒他人的奋斗史
我只是来玩乐
──摘自《在丁市》
到丁市的当天下午我就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一个地方去吃饭。我们乘一辆中巴车前往,同行的人我大都不认识,反正都是去吃饭的。那辆中巴是谁弄来的我也不很清楚,那顿饭显然也不是为给我接风而准备的。我相信:在座的除于常军之外没有人知道我是下午刚到的,而且在此之前也没有来过丁市。除我之外的每个人对丁市似乎都很熟悉,对饭局很熟悉。给我的印象是:一到傍晚,晚餐时分,各种饭局就在这座城市里出现了。这样说吧:我的脚刚一踏上丁市的地面,就被卷入到一次饭局中去了。
我们的车七拐八弯,吃饭的地方似乎很远。丁市灯火辉映的街道很快走完了,我们来到郊外。一段单调的高速公路。我们从一个岔口出去,上了一条土路。此刻似乎已经离开了丁市,我们来到一个类似于垃圾场的地方,窗外看不见灯光。幸而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星光映在灰白的泥地上。我们的车摇晃着,穿过了一个村庄或集镇。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么偏僻的地方一定有它的道理。
我们进了一个大门,车一直开进去。树木参天、阴气扑面,气氛与外面迥然不同。开始我以为是一个什么大院,看看不象。星光下的树影越发浓重,并且开始出现了灌木、藤蔓一类植物。车行的时间相当长,拐来拐去的。寂静中,只有我们这辆车发出的滋滋噪音。灯柱射在石头砌成的护栏上,松柏枝干的阴影一闪而过。于
常军告诉我:这里便是著名的前湖国家公园了。我估计大门内的气温至少低于外面两度。
转过一座小山,我们的车来到一处草坪上。在车灯的扫射下草坪看上去平整而湿润。车停稳后我们躬身下去。远处有几块发亮的水面。再往前就是发暗的山影,长长的一溜,似乎把这里圈住了。这块地方真的不小,使我们的车和人显得孤零。另一个方向,大约是北吧?有一座小楼,门前设了几道回廊,檐下挂着灯笼和彩灯。看来那儿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饭局的所在。
过来了一个人,既高又胖,和大家一一握手寒喧。于常军特意介绍了我。除我之外他们都是熟人,经常在一起见面的。胖子叫陆奇,我早就知道这个名字。十多年前他也写东西,我们的小说常常会出现在同一本刊物上。此刻陆奇抛开众人,对我说将来有钱了,要买一栋房子,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全都放满了书。他的意
思是他拥有这些书,而那地方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去。
我不完全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讲。也许有那么一层意思:为自己没有继续写作而解释。也许不过是对仍在写的人(比如我)的一种嘲弄。也难怪,他和我还能讲些什么呢?他的生意?那我可是一窍不通,而且也自卑得很。他名片上的头衔是总经理,也是今晚饭局的主人,正在干的那件事就是搞了一个山水度假村──在此地,今晚正式开业。关于他,我能理解和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于常军等人问起陆奇的生意情况,我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不过我也知道,陆奇能搞到这样一个美若仙境的地方,这么大的一块,没两下子是不行的。前湖公园里也就这一家,再无别人和对手。看来他的确玩大了,有很厉害的背景。
奇怪的是陆奇一直没请我们进到里面去。我们耽搁在回廊上,坐着吸烟。置身于一个凉亭,旁边是流水和假山,由于饿着肚子,谁都无心观赏。我感到了秋夜的阵阵寒意,于是就翻过栏杆跳到假山石上去。潺潺溪水在我的脚下跳跃。我背对众人,拉开裤链撒了一泡尿。回来的时候陆奇已经不见了,他被人叫了进去。他另找
了一个人来陪我们。又是握手、递名片,我被第二次作了介绍。于常军告诉对方我是一个作家。远没有上次幸运,此人没有写过小说,也不爱好文学,而且和在座的大多数人并不认识。大家说些生意上的事,以增进了解。我只穿了一条短裤,冷得直哆嗦,真是饥寒交迫。那人打着饱嗝,看来是陆奇的合伙人或副手,帮着招呼事
情的。即便如此也忙得很,手提电话响了几次,还有腰间的尻机。还好他没有去回。后来还是被人叫走了,换了第三个人来招呼我们。这第三个按逻辑推论应没前两位重要。看来也如此,唯唯诺诺的,也没有人尻他。我们因此变得放肆起来。也难怪,都快饿昏了。于常军直接了当地问:“你们陆总怎么还不请我们进去啊?是不是山珍海味没有准备好?”
第三个人连忙解释:“没想到陆总面子这么大,今天来的人多,四十桌全坐满了。”我们是最后来的,披星戴月赶到此地。“里面正在挪地方呢。”于常军问:“这么个地方能放下四十桌?”“挤一点喽,也是不能再加了。”
我们打量起那张灯结彩的小楼来,真难以相信里面容纳了四十桌的客人。虽说有星点喧哗声传来,但与三四百号人的整体很不相称。别说里面的客人,就是小楼本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显得孤立。前面草坪上的二十几辆车分散得几乎看不太出来。这地方,的确太大了。要是放在市区的任何一个地方,还不显得风光和体面?当然啦,这里也有这里的风光和体面,甚至比热闹与喧哗更胜一筹呢!
陆奇终于出来领我们进去,一面一迭声地抱歉、赔不是。他搭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和那些个俗人在一起真没劲,纯属办事需要,场面上的应付……”他没法子不如此。“还是和哥儿们在一起痛快,谈谈文化、文学什么的。改天吧,改天咱哥儿们开一桌,痛痛快快地侃一回。今儿就凑合着用一点,垫垫饥吧。”他说得声音
很大,进到里面还在说。我生怕被那些“俗人”听见,为此担了一回心。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烟雾缭绕、嘈杂一片。别说陆奇的声音不足以盖过众人的喧哗,就是被谁听见了,也没有人会去留心在意的。这里谁是主人已经很难说,就象陆奇也不完全知道究竟谁是他今天邀请的客人。
我们这伙人一进去就被几桌瓜分完毕,受欢迎的程度就象是他们等待已久的一道菜。我好歹盯着于常军,我们被插入杯盘狼藉的一桌。邻人给我们斟酒,叫喊着热情好客的话。我们从寒冷的外面来,还没有完全适应,严肃、冷漠和端坐的姿态与他们的放纵形成了对照。过了一会儿──大约又上了两道菜,我们才松驰下来,他们反倒不爱代搭理我们了。酒精所产生的能量投向更热烈的中心──此刻所有的人都起身举杯面向主桌上的贵宾。几个看似普通的人于是从烟雾中显露出来了。祝酒辞、吹捧、牛皮、幽默应有尽有,还有乡情──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于普遍的混乱中有着某种一致而衡定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口音。他们都是松州人,来丁市闯天下,十多年过去大家都有所成就,而且连成一气成了气候了。这么一想,我就完全明白了。政府、司法、工商、城建部门都有他们的老乡,甚至新闻部门也有,如我的朋友于常军就在《丁市日报》总编办上班。仔细一想,他也是松州人呵!
看来这里就我一个外乡人。尽管有于常军坐在我的身边,和我说话,我还是感到隔膜和孤单。一隔膜和孤单我就喜欢内省,一内省我就把事情绝对化了。我是这样一个人,有过分理性的毛病。比如此刻我就想:我来丁市就已经是到了异乡,没想到一下飞机就被不由分说地卷入到一次饭局中去,而那饭局上都是松州人。松州人在异乡他们的唐人街上,而我,可不就到了异乡的异乡了吗?这样的事不是有点奇怪吗?本指望丁市是来自天南海北人们的杂居地,我虽离乡背景但是去找朋友,幸许在混乱之中还能获得某种灵感呢。没想到我的朋友是一个松州人,他一下子就把我带到松州人的圈子里去了。这与我的本意不是有点相违背吗?不过,据此构思一篇小说也许有那么一点意思。有那么一点意思,于是我就不再感到失望。
我在丁市又待了一周。一周后果然接到陆奇的电话,让我和于常军去赴宴。我想起上次的遭遇打算推辞。陆奇在电话里一再解释这次没有外人,都是一些搞文学的,或以前搞过,他们都知道我。他举了一两个人的名字,我确有所闻。陆奇又说:“这可是你在丁市的唯一市场,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了。”我说:“我和老于
商量商量再说。”
放下电话后我开始议论陆奇的这种说法。我的意思是搞文学的更糟;况且,我在丁市也不想有什么市场。于常军笑了。他说:“市场并不一定要卖什么东西,而是站在那里受人尊敬,不至于遭到冷落。”他对上次前湖公园的饭局自有评论。我的尴尬和不适应不象我认为的那样是什么误入松州人的领地,举目无亲,而是,那
些松州人都是做生意的或在政府部门工作与经济活动有关但对文学无知也没有任何兴趣。若换成一个文学聚会或沙龙,于常军认为我是不会嫌弃他们是松州人的。“这叫什么?这就叫市场。”我在文学圈子里有市场。我认为于常军说的有一定道理。
“你再想想,人家撇开生意不做,特地招呼了一帮懂文学的朋友,来陪你,谈文学,给你面子、重要性和虚荣心的满足,给你制造一个市场,也真够意思的了。你还尽那么别扭。不是我说你的:真是不该,也不合时宜,不懂事。在丁市,一个作家算得了什么?你可不是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了么?”
于是我们又去了一趟前湖公园。
这次的车是于常军他们报社的,沿途又拉了几个人上来,的确都爱文学,都知道我。我们热烈地攀谈,和上次的相对无言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的确感到舒适和愉快。可好景不长,我晕车了。也许是舒服得过分了。通常,越是高级的车我就越晕得厉害,何况今天他们又多拐了几个地方(接人──为把事情办得圆满,几乎把丁市所有爱好文学同时知道我的人都搜罗来了)。我心里翻腾着,喉头发紧、面色腊黄,出了一身虚汗。我不再搭理他们,绷着脸,面向窗外。丁市的文学信仰者并不以为意,他们随我去了,自己又聚在一处,谈开了彼此的生意以及天下的经济大势。
他们的胸襟确实比我辽阔。后来,我好一点了(晕车药起了作用),也羞于回过头去。我不习惯他们的那种陪公子读书的态度。我只觉得对不起我的这帮朋友。在这辆前往前湖公园的车上,我以晕车和瘫痪的姿态确认了自己的位置。这么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又晕了,而且晕得一塌糊涂。一股抑制不住的酸液呛入我的鼻
腔。
车到前湖的时候正值黄昏。陆奇和几个人远远地站在草地上。我第一个下了车,没有往他们那边去,而是顺着车尾向后跑了一大段。我瞥见脚下的草丛中星星点点的小水坑,走得摇摇晃晃的,不无故意的成分,一只手还撑着额头。我知道陆奇他们先是感到奇怪,后来就有和我同车到达的人向他们解释我晕车了。现在我回过
头,看他们站得更远了,那辆车也离开我很远。他们站着说话,在交谈,有几个似乎在朝我这边看。于常军代表他们过来问候我,其余的人站在暮色笼罩的草地上等待着。随后我被于常军搀扶着走过去,大家都问我怎么样了?我一再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然后随众人走进餐厅。
宴席设在二楼,很小的一间房子,有点象了望塔,四面都是玻璃窗。外面的树冠齐到我们的脚下,远处的草地黑黢黢的,湖面偶尔闪出一线亮光。后来,就完全看不见了,房间里的灯越来越亮。今天果然没有别人,整座小楼就此一桌。我的晕车感觉稍好,觉得有必要整理一下。我下了二楼,穿过后面的厨房到洗手间去。里面惊人地简陋,脏水从池子里漫溢出来,流了一地。我撒了尿、洗了手和脸,重整衣服束紧皮带。我的感觉的确好多了,不由地信步走出小楼。
于常军跟下来小便,见我出去也不反对。他说:“上菜还有一会儿,他们在唱呢。我们出去走走,吸点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于是我们就去河边逛了一趟。
到了外面才知道,天并没有完全黑定,西面暗淡下去的天幕上尚有一点模糊的晚霞,分散飘零犹如几缕血丝。我们回望身后的小楼,灯光明亮但十分孤单。然后我们就折回去了。在回廊上和门边碰见几个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她们向我和于常军屈膝点头。
此后就是吃。桌上的气氛略显冷淡。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我很希望他们把我忘记,谈点自己的事。文学在我呕吐之后自然是无法谈论下去了。那就谈谈陆奇的山水度假村。他告诉我们这小楼餐厅不过是其一,“先玩起来再说”──凭这就能把有关方面的人吸引过来,自然是白吃,他从来也没有指望过靠餐厅赚钱。将来他还要上桑拿、上高压氧舱。他们已经订了四十位延边小姐,下周就到。将来,这里可就热闹了,房子当然还得盖。将来这里是全套服务,吃的玩的应有尽有。陆奇的理想就是把前湖公园变成人间乐园。由于这个诱人的前景,谈到在座的诸位免费打折的问题,由此又淡到交情,我这才知道于常军不仅和陆奇是老乡,而且还是大学里的同学。
陆奇说:“想当年,初到此地在座的谁没有一部辛酸的历史?别看现在都人模狗样的,谁不知道谁呀?谁不知道谁的狗尾巴?谁又没有呢?别看现在喝五吆六、吃香喝辣,没准哪一天就栽了。还不如拿老共的钱,布施布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于常军亦有所感,他接过陆奇的话头,讲起自己初来丁市时上当被骗的故事。
至少也有十年了,他有一笔美元要兑换。这之前就听说黑市上骗子极多,朋友都提醒他须小心在意。也就是说于常军是有备而去的。也是年轻气盛,自信自己智力过人,没人能糊弄得了他。他对他们说:“我倒要看看。”不让人跟着,孤身一个就去了。和一个汇贩子在路灯下接了头。对方问:“带来了没有?”于常军说:“带来了。”他打定主意不先把美元拿出来。对方给了于常军一叠人民币让他数。刚数了几张就听那人说:“来人了。”同时抢过于常军手上的钱,拉着他就走。到了一个门洞里把钱塞在于常军的手上又数。这次也没有数完,又来人了。那人拉着于常军又走。第三次,气氛已经相当紧张了。于常军终于数完了钱。这时又来人了,那人又把钱抢过去。最后一次他数于常军的美元,还没数完就又来人了,而且还是两个,穿着制服,从巷子那边晃过来。汇贩子把一叠人民币往于常军怀里一塞,拿过他的美元就走。于常军问我听明白了没有?“那叠人民币只有最上面的一张是钱,下面是裁得整整齐齐的一叠白纸。更可气的是第二天早上起来,上面的那张钱也没有了,他们光给我留下了一叠白纸。”
“这么会呢?”我说。
“我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去睡觉了,窗户是开着的。想必是对面谁家的孩子用钓鱼竿钓过去,拿了上面的钱把白纸又还回来了。”
“当时他肯定大喜过望,以为是整整一叠钱。”
“我也这么想,所以气也顺了。”
“没准他以为你就是做这个买卖的,碰见贼爷爷了,不敢得罪。”
陆奇说于常军从来就是个倒霉蛋。“在学校那会儿不是差点被开除吗?为搞什么诗社的事。诗社谁没搞过?就他一搞就要被开除。”于常军说自己也曾辉煌过,还险些当上了校学生会的主席。“陆奇你就不记得啦?”他们的另一个同学问:“我怎么不记得你当过学生主席?”于常军说:“我是没当过。我是说险些,差一点。有人告密,说我爷爷是国民党特务,被镇压的。说起来很可笑,国民党特务、被镇压的有,但不是我爷爷啊,也不是我们家的任何人。我就是因为这没影没边的事没当上。”他们的同学问:“谁告的密?”于常军说:“没密可告,所以也不能算是告密。应该说是诬陷。”“谁诬陷的?”“说出来不怕你生气,”于常军转向陆奇,“我当时还怀疑过你呢。”
“看看看看,不够意思了吧?怀疑我,咱哥们能干那事儿?”陆奇说。“我当时也这么想啊。”于常军说。“可我和你走得最近,不是你又是谁呢?我家里的那档子事儿,除了你谁也没说过呀?”“看看看看,不相信人了吧?除了我还有马毅衡,你家的事儿他也知道。”“说的也是。当年我就和你两个好,所以就想不是你就是小马。今儿他不在桌上,我倒把他给忘了。”
陆奇说:“我们俩是知道你家的那点事儿,可你爷爷不是说不是国民党特务吗?你也没这么对我们说过呀?告你爷爷是国民党的人未必要知道你家的那点事儿。你们说,这个逻辑没错吧?”“逻辑是没错儿。”于常军说。
“我当时就对马毅衡说:老于怀疑咱俩告的密。他气得要死,说揍老于个丫头养的。我好不容易才拦了下来。老于,不是我说你的,那时候你也真够俗的,一个校学生会主席又有什么好当的?还那么认真。各位有所不知,老于那时就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十五年前呵,想想看,比咱可是深谋远虑得多了。”
“可别这么说。一个学生会主席哪能和陆总经理相比?何况还没当得上,空喜欢一场。你当时信仰的名言不是: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吗?看你现在笑得有多好!咱可没什么长进,还是党外人士。你恐怕已经是陆总经理兼支部书记了吧?”
其实这样挺好,他们说他们的,我吃我的,可听而又听得懂的地方就听听,听不懂的地方也没有人非得向我解释,直至我听懂不可。我很适应这种局外人的处境,对任何一方的谈论都面带笑容,并点头作答。我的点头是那么地均匀和一致,谁都能看出来它并不意味着赞同,只是表明:我听见了。如此谦恭有礼只因为我吃了人家的饭,而且饭还不太差,甚至对我来说都有点过于高级了。
比如吃到了穿山甲,他们叫地龙(国家明令的禁猎动物,因而讳言其名)。经验某些轻微的罪行(与杀人相比)我甚至觉得刺激。当然我也明白,在这张饭桌上与享用地龙同类的罪恶还有很多。比如那些牲畜家禽,虽说其生命不受法律的保护,但食用它们难道不是一种罪恶吗?连杀生的罪我们都放下了,那些损人利己告密或诬陷的事就更不值一提啦。
我不被打搅,自斟自饮,态度超然得很,同时又被自己的超然和玄思深深感动了。
他们怕我受到冷落,插不进他们有关历史的交谈,于是就结束了那敏感晦涩的话题。还是陆奇有经验,他选择了直接而过瘾的:谈论女人,并现身说法从自己的老婆开始。此刻身边坐着女人的只有陆奇一个。她与他的关系看起来非同一般,但也不一定就是他的老婆。多半不是,陆奇没有作过介绍。那女人三十多岁,风韵犹存。当陆奇谈起自己老婆我才确信了她不是陆奇的老婆。只有陆奇带着女人,谈论女人自然得从他开始。我的意思是说:别人出于起码的对陆奇的尊重,是不会当着他的女人的面首先谈论女人的。如果今晚陆奇不谈,大家也不会想到要谈。陆奇要谈,大家都是男人,都乐于奉陪。而且,陆奇谈到什么程度,大家也只能到什么程度。大家以陆奇的界线为界线,这是必然的。
陆奇的谈论极富逻辑性。首先他谈到自己的身体,身体不好,胖是虚胖,浑身乏力、夜里盗汗。其原因是肾不行,亏很了。而肾亏和性生活过频有关。他近一个月来天天都干,有时候还不止一到两次。“和谁?自己的老婆。为何结婚十几年,儿子都会手淫了,陆某却突然变态发狂了?”陆奇问在座的,无人能解。大家都被他的坦率和荒谬震惊了。“你们猜猜看,”他说。“猜不到吧?告诉你们:我老婆做了隆胸!”
“她知道我喜欢那大的,从小喜欢,几十年了,一直念念不忘。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那玩意儿,唉,怎么说呢?就象两只空袋子,一抓什么都没有,两张皮靠一块儿,就是口袋旮旯儿有那么一枚硬币,一个子儿。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我花那么大的劲把你娶过来做老婆容易吗?我的意思她明白,一向明白。等生了儿子,把他养大了,把我的胃口也吊足了,足到我都忍不住去吃别人的奶了,她突然来了这一手──你说女人伟不伟大?那天她一解衣服,我一看:哇!真好真好,我梦寐以求、平生所愿。当时我就忍不住了,扑了上去。自此以后乐此不疲,直到如今。”
“看你说的,真恶心。”陆奇的情人说。但她不是那种真小气的人,只是对陆奇的谈论有所表示罢了。看得出来,她对他的个性甚至有点欣赏,有一种又恨又爱的情绪。她显然是精神自立的女性,他当着她的面谈自己的老婆,以及她的态度说明他们还是十分投机的一对。“别开玩笑了,”于常军说,“做得再好也是假的。
你不觉得有上当受骗之感?”
“绝对好,”陆奇保证道。“绝对比真的还好。你没见过是不知道,一点破绽都没有。我建议,每个三十岁以上的女人都去做一对儿。”
接着他们谈论起具体的手术费用以及刀疤问题。于常军等人的观念太老了,而且也是道听途说(与陆奇相比)。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手术,简单得就象吹圆一个气球或打足一只轮胎。“刀疤在哪里?你想找都找不到,既不在乳房上也不会破坏乳头。在腋下,也就是胳肢窝里藏着,你想得到吗?真是绝了。科学真是伟大,特别是当它造副于人民的时候。医学的进步真是惊人,快得都叫你难以置信。手感?硬不硬?你们就老外了吧,如若无物,但又有内容,还能有比这个更好的吗?真真是绝对地完美。”陆奇的情人说:“不管怎么说,对女人肯定不好。现在也许还显不出来,到老后悔就来不及了。”
陆奇说:“小江的感觉甭提多好了,真是从未有过地好。她的感觉比我还好,你们信不信?大有获得新生之感。自从她手术以后,我是一天天地烂下去,她却一天天地好起来了。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正儿八经地,我老婆还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哪。”于常军表示同意,说:“一个人的心理是会影响到他的生理的。”
“你上上个礼拜不是见过我老婆?是否比以前漂亮了?”
于常军说:“漂亮了。”我想他也只能这么说。
“怎么样,我建议你老婆也去做一对儿吧!”
“别扯淡,我老婆本来就有,不缺。”
陆奇坚持挨个劝过来,劝在座的老婆都去做一对假乳。最后劝到了他的情人那里。陆奇说:“你也去做一对儿吧。真的好,我不骗人。”
“你得了吧,打死我也不做!就为了讨男人的喜欢,值吗?”她下意识地比划了一下胸部,在座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陆奇情人的上衣是紧身式的,胸部向前挺起。那张脸显然已有三十多岁,能有这样的胸不禁让人怀疑。“男人都是贪婪的、自私的,可恶之极!”她说。
乳房以后再没有什么高潮。不久我们就散了。陆奇先走一步,小江的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催他回家。“她等不及了,我也一样。”陆奇解释道。他钻进轿车,在黑暗中直奔那对假乳而去。几分钟后又一个电话打到在场的一位的手机上,小江问陆奇动身了没有?他们的儿子还等着他回去补习功课呢。她说她打不到他。那人估计陆奇的车从山后面还没有转过来。“二十分钟后陆总就能到家。”他对她说。通话完毕后那人说:“小江真会找借口,给儿子补习功课。哈!”于常军说:“没准是陆奇撒谎呢?谁知道哪!”
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在丁市期间我住在于常军家。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于常军对我说:“告密的就是他。”虽然他没有提名道性,但我知道他指的是陆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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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诗人,小说家,1961年生,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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