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童年
◎ 司屠
我在北京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被一帮朋友叫去到七七的住处吃饭。在那里,我意外地碰到了老家来的邻居胖阿姨。我一进门胖阿姨就认出了我,仿佛这是在老家。这当然不是在老家,胖阿姨大喊一声,这不就是来江吗;然后便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掌。此举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好奇。七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七七,长得不坏)不无狐疑地看着我。等朋友们搞清楚了我和胖阿姨的关系后,都由衷地替我们感到高兴,并因我们能在离老家千里之遥的北京相遇而大发感慨:怎么这么巧啊,真巧。而七七,她咬发夹在嘴角,在整理头发的同时向我投来一瞥,无疑有另眼相看的味道在其中了。
胖阿姨居然是七七的阿姨,即七七妈妈的妹妹。胖阿姨说她这次来北京是特意来看七七的。七七——说着,胖阿姨侧身去看以为还在一旁的七七,目光落空之后,胖阿姨“噫”了一声,四面环顾,嘴里念叨着“七七呢,七七”,等她终于在人堆里找到了七七(我已先于她找到),便用手指着,告诉我这就是了。于是,我便肆无忌惮地看着作为主人正在屋子里忙碌的七七,七七的屁股圆润,脸蛋姣好,弯下腰时,背后露出蓝色的T恤与红色的内裤之间的一片白肉,如果走近去看,应能看到一片细致的绒毛……我点点头,问胖阿姨,过年时七七怎么不来你家拜岁?来得呀,胖阿姨说,七七小时候年年来的,这几年是没来过,小时候你们还一起玩过家家呢。接着,胖阿姨用我听不懂的苏北方言唏哩哗啦地冲着已经步入厨房的七七说了几句话。估计她说得就是刚才对我说的话,七七便把目光自她阿姨身上移向我。我们明确地相互看了一眼,仿佛已就此确认了我们作为青梅竹马的关系。
在这之后,直到吃饭,由于胖阿姨一直站着,我也便站着陪她说话,并不时地看向厨房。厨房明亮,有如沐浴在探照灯下的七七是如此的明艳,使我依稀想起了当年的七七。仿佛看到扎着两角辫子的她正蹲在地上,专注地看着在我的鞭子下旋转不已的陀螺。而如今,她已发育成长为一个大姑娘,将胸前的英文字母顶至凸起,令人不敢直视。我很想过去和七七交流一下童年往事,但碍于胖阿姨的热情,只得继续和她的谈话。胖阿姨觉得北京人很多,风很大。说话的同时,胖阿姨还辅之以各种手势。胖阿姨人高马大,手指有如萝卜。大家都乐呵呵地看着她,显然觉得她有趣,虽然他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然后我们来到了饭桌边上。其时,胖阿姨仍在和我喋喋地说话。这正合我意,七七就在一边偏头听着。我和七七——我们将胖阿姨坐在了中间。不过,七七并不能听懂我和胖阿姨的对话。当我说话时,我便故意瞧着她,让她明白我们是在说她。终于,七七打断了胖阿姨。之后,每当胖阿姨用我们那地方的方言对我说出一通话后,我便会把它们转换成普通话讲给七七听。有时,我还没有说出口,七七就已经在瞧着我了,意思是:什么?而当胖阿姨和七七或七七对胖阿姨说了话后,七七也会如我所期待地转述给我。我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着,很快发觉这挺有趣的。我们能感觉到彼此的这一感觉。我们越说越是来劲,不禁把其他人抛在了脑后。而这终于引起了公愤,朋友们齐声叫嚷着要罚我们喝交杯酒。他们征求了胖阿姨的意见。胖阿姨“嘎嘎”地笑着,拍手表示了赞成。
阿姨明天就回去了——交了杯,坐下后,七七用筷子似乎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我的衬衫一角(胖阿姨去了卫生间),说——我陪她去,你去不去呀?
好啊——
真的?
真的,呵!我怕我“呵”会使得七七以为我其实不去,赶紧又郑重地补充:真的。
嗯,七七点了个头。
你来北京做什么?七七问我。
这时,胖阿姨来了。七七撇下我,告诉胖阿姨我和她们一起去。七七这次说得是普通话。七七是这么说的:他和我们一起去。胖阿姨便兴高采烈地看着我,说:来江也回去了。
我和七七一起送你回去,好不好,胖阿姨?
好,好的。
此事就这么定了。一宿光景不提。当第二天到来时,我便按七七短信所示,来到了北京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虽然人流汹涌,却不妨碍我一眼找到魁梧的胖阿姨。胖阿姨牢牢地站在人群中间,人群仿佛围绕着她和她脚边的网线袋旋转着。我挤到她身边,问,七七呢?胖阿姨指着众多窗口下面的其中一列说,呐。我向七七走去,到了她身旁,在她肩头轻轻碰了一下。七七回过头来冲我莞尔一笑。排在她后面的几个人看着我们。我问她要不要我来代替。好啊,七七说。我们交换了位置。七七站到铁栏外面,陪着我,时而回头看看胖阿姨。
买了票,我们去了候车室。下午六点,我们准时坐上了开往我老家所在县城的火车。如果不晚点的话,第二天早上七点就可以抵达,将在火车上度过十三个小时。这次恰好买到了三个人一间的卧铺票,下铺是一张可以睡两个人的大床,上铺是一张小床。分配如下:七七和胖阿姨睡大床,我睡小床。离睡觉时间还早,三个人就坐在大床上看电视。发生了一个事。电视嵌在板壁上,胖阿姨觉得新鲜,上前摸了一下,画面顿时模糊成了雪花状。有如触电,胖阿姨当即把手缩了回来。我和七七赶紧安慰她,没事的,不是她的缘故。然而,画面迟迟没有恢复(我们也搞不清楚是什么缘故,说不定就是胖阿姨的缘故,因而不敢去质问乘务人员,任由它闪烁着),使得胖阿姨惊惶未定。每当有乘务人员的藏青色制服显现在门外时,胖阿姨便会把身子坐直。胖阿姨还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雪花,但是有时,目光会不由自主碰到它们,她就会怯生生地看着我们。我和七七就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装作没有看到,我们埋头吃饭,哼着歌,或是毫无必要地伸伸懒腰。总之,我们一致表现出了完全没有把电视这个事放在心上的样子,希望以此来感染胖阿姨。只是,胖阿姨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始终垂头丧气,愁眉不展,直至上床。
当晚上床之前的情形大致如上述。睡下不久,胖阿姨便打起了呼噜。我和七七先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会话,而后转移到短信。短信就热烈多了。短信有效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再次说话时,彼此就随意了许多。我们谈起了童年、记忆中难忘的一次春游,谈到了北京、一群人在六月天大吃火锅的情景,以及小平的《还债》、韩东一个题为《记忆》的诗——前面一段是这样“那年冬天她在路边等我/刚洗完澡出来/头发上结了冰”,由此,我们说到了男女艳遇。于此,我们不时出现同时说话这种情形,又同时刹住。这很有趣。我仿佛看到黑暗中七七正抿嘴一笑。因为觉得那诗就像是个梦,我们后来还说到了梦境。我问七七有没有过这种情况:做了一个梦,第二天试图将它记取时,却已忘掉,只存留一种无比美好的感觉,有如青烟自屋外萦绕不去,至于屋子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已无从深究,而又不免为之牵挂。七七飞快地接上,说她有过的,她经常这样,即便吸取了教训,梦醒之时当即深入回想了一遍,第二天照样还是会记不起来……
就这样,每当碰到有些话很难说出口或是觉得用短信表达效果会更好时,我就用短信替代之;我们由短信而话,由话而短信,之间过渡于沉默(有如电影中衔接于两个镜头之间的黑屏)。而这沉默,在我也全无负担,那就仿佛是一种弦外之音;推己及人,七七应也如此。总之,一切都恰如其分,所有的话题都合我们的胃口;如果说我们找对了话题,倒不如说是这些话题找上了我们。已是深夜,我一边说话,一边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蔓延开来,那种感觉极其不真实,恍如喃喃自语。现在,我和七七,我们就像两个多年不见而又绝无芥蒂的朋友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其实,说什么已无所谓,不说也没关系,但毕竟意犹未尽),伴随着火车有节奏地轰隆声和胖阿姨的呼噜声,那就仿佛会一直这么下去……不过,终于我还是睡着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又是什么时候睡着。当我一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我睡在大床上,而七七站在床头,正在叫我的名字。是她叫并推醒了我。看到我睁开眼睛,七七告诉胖阿姨:我醒了。然后她就像个小老太婆那样,骂我是懒虫。说她和胖阿姨早已醒来,而我还睡着,睡得就像只猪。我自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七七炫耀地告诉我,我们现在是在火车上。她把窗帘撩开,指着窗外的景色说,呐,就快要到家了。我懒洋洋地扫了一眼窗外,显然对此不感兴趣。起床喽。这时我听到了胖阿姨的声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在找什么,七七问我。我没有理她,呆呆地望着前方。他还迷迷糊糊呢。说着,七七侧头去看胖阿姨。不料,目光落了个空。而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于是七七四顾茫然,嘴里不停念叨着,阿姨呢,阿姨呢。并顺势擦起了眼泪。阿姨,阿姨,我突然大声而又不耐烦地说,阿姨不就在这里吗。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七七看到了正双手叉腰、洋洋得意地站在电视机里的胖阿姨,便破涕为笑了。这时,响起了火车进站的嘹亮的汽笛声。到家喽。胖阿姨说着从电视机里出来,一手牵了七七,一手牵了我,往车厢外走去了。其时,只见我和七七——我们自胖阿姨的身体两端探出头来,相视一笑,不无狡黠,仿佛我们心知肚明:我们在梦里返回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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