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第四期

 


童年与小偷
◎ 逐水而居


  (上)

  我的童年是在山西南部黄土丘陵地带的一个村子度过的,那里靠近黄河。都说山西污染严重,其实我们那里还不错:没有煤矿;每年汛期到来时,黄河还会发一些无伤大雅的洪水,河水溢出河堤,形成很多小河沟,水草渐渐丰茂起来,也就有了鱼和水鸟,一派很好的田园风光呢。我们那里自古就属于传统的粮产区,农民们早出晚归,精耕细作,不过也发不了什么财。那是80年代初,出门打工的人还很少,大家就这么不穷不富地过着。

  偶尔也有小偷出现,给农民们平静的生活增添一些烦恼和佐料。有一年秋天,我从村里的小学校放学回家,出了校门,突然发现村里的气氛很不对:愤怒、紧张、忙乱,还夹杂着兴奋。原来小偷出现了。

  话说有个小偷趁农民们下地干活,翻墙进入某家,结果刚爬上墙头就被一个大嫂发现了。该大嫂非常机警,没有声张,而是悄悄跑走,叫来了几个汉子。等小偷一无所获地从那家爬出来后,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包围。小偷仓皇而走,大家呼喝而追,村子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也活该小偷倒霉。他骑着一辆自行车,窜到了村头,那里却是一条很陡很长的上坡路;只好折向村南,那里有一条很窄的下坡路通往黄河边,他大概指望下坡加速后能甩脱追兵吧。不料没跑多远,路就被一块玉米地截断了。气急败坏的小偷,甩掉自行车窜进了玉米地。

  秋天的玉米地已经是叶片疏落,果实累累,全速奔跑的小偷不但无法躲藏身形,脑袋还被沉重的玉米棒子碰得不亦乐乎。况且玉米地也不大,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另一块大豆地,目标更加明显,接着是芝麻地。在芝麻地里,小偷终于耗尽了力气,被农民们追上,按倒、捆绑、押送回村。

  我看到了小偷被押送回村的情形。他是个挺帅气的小伙子,穿着也不像农民那么土气,白衬衫和裤子都很干净,不过两只鞋都跑掉了,脑袋始终低垂着,胳膊上也有被庄稼划伤的血痕。押送他的两个农民倒很和气,似乎怕他摔倒似的,轻轻搀着他的两只胳膊。

  在村里几个干部的主持下,小偷被押进一个院子,随后围观的小孩都被轰了出去,也包括我。我们趴在门缝里,看到小偷被栓起双手,倒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榆树下,那里摆了一张桌子,几个村干部在那里审问。

  审问的对话由于离得比较远,我们听不见,不过一个场景却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村里一个留小胡子的中年人拿着一把螺丝刀,不时上前捅小偷一下,逼他招供。螺丝刀捅上去肯定很疼,因为我们听见小偷在大声呻吟。那个中年人是村里有名的狠角色,据说文化大革命中打死过地主的。

  审问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小偷来自20多里外的另一个村子,居然刚刚结婚没几天,因为家里给财礼花了不少钱,欠债不少,就出来偷东西还债。本村还有他的表舅,当大家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拷打就结束了。他还哀求审问者不要通知家人。

  在村民的叹息声中,村干部开始张罗报案,一辆拖拉机拉着几个人奔向县城。直到晚上9点多,报案的人才带着警察一起回来,警察似乎刚喝过一点酒——我闻到了酒气。很快,小偷被推搡着押上警车,消失在夜色中。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下)

  1984年冬天,小偷终于光顾了我家。这个时间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这是我家历史上发生的一件大事。

  那年我9岁,小学四年级放寒假在家,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住,父母、姐姐、妹妹当时碰巧都在县城。我和爷爷奶奶住在灶房——门外面是做饭用的土灶,里面是睡觉的大炕,炕和灶是通着的,这样做饭的热气可以一直散到炕里面,冬天比较暖和。灶房里光线很暗,经常停电,点着一盏煤油灯,只有炕边的墙上开了一扇小玻璃窗,门是用一根木棒从里面顶着的。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一直到晚上才停。家里没电视,我和爷爷奶奶很早就睡了。到了后半夜,我被爷爷奶奶说话的声音吵醒了。奶奶说:外面鸡怎么叫个不停,是不是黄鼠狼来了?爷爷就凑到窗户那里听,我也起来听,只听见鸡在乱叫,又听见“通”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我们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就看到一个黑影爬上了院墙,向外一跳,又是“通”的一声!“有贼娃子!”爷爷气愤地说。我一听,非常害怕,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爷爷穿好衣服,跳下炕,拿开顶门的木棒,一拉门——没开!他又试了一下,说:“贼娃子把门从外面别上了。”他就又爬上炕,试图把玻璃窗卸下来,从那里爬出去追赶小偷。我后来觉得,爷爷当时非常镇定,他的胆子真的很大。

  玻璃窗固定得很结实,爷爷用了很长时间才把玻璃卸下来。他带着顶门的木棒,从那里慢慢爬了出去。我心跳的很厉害,缩在炕上,不知道该怎么办。爷爷过了一会就回来了,他打开门,说:“贼娃子走了。”

  天亮后,我们去堂屋看损失的情况,发现小偷几乎是洗劫了那间堂屋:一百多块钱现金;我家祖传的银筷子、我小时侯脖子上戴过的银锁、银项圈;一袋白糖;爷爷的羊皮大袄和新被子、几双鞋;甚至一块没用完的肥皂都被偷走了。爷爷奶奶倒还没什么,我却特别可惜那对银锁和银项圈。

  下午的时候,父母带着警察从县城赶来了。记得是一个胖胖的老警察带着一个年轻警察,披着警用大衣,叉着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小偷的足迹在雪地上很明显,警察把它们都划了圈,不过很快就发现那些足迹是用爷爷的鞋踩出来的——小偷显然很聪明。警察把我家的损失确定为1000多块钱,随后就走了。

  村里人来了不少,站满了院子,议论纷纷。很多人都在说,肯定是村里人干的,要不,怎么趁家里只有小孩和老人的时候来?不过我们这个村子并不小,有1000多口人,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也有几十号,要判断出是谁下的手并不容易。

  案子一直都没有破。警察的办案能力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村里有人却撺掇我们找个“神婆子”来给看一看,说神婆子能在纸上让小偷显形。我那时已经是具备科学精神的小学生了,当然极力反对,父母也当笑话听,不过我的几个年长的姑姑却深以为然,她们不顾我们反对,掏钱找来了邻村的神婆子。

  神婆子是个大约60多岁的老太婆,果然很神秘。她把不相干的人都赶了出去,只把我们家人留在灶房里,关上门,开始作法。她作法的手段倒比较简单,就是点上香,盘腿而坐,拿出一大张黄表纸,闭上眼睛,反复折叠、揉来揉去,直到揉得皱皱巴巴,揉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我就记得“太上老君”云云。她随后又把这些纸在香前面晃来晃去,嘴里念叨“显形,快显形”之类。昏暗的灶房里灯影晃动,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我也开始觉得有点恐怖了。
神婆子很快就作完了法,把黄表纸铺平,让我们逐个辨认,说纸上有小偷的脸和身子,还有他做案的情形。姑姑们翻来覆去的看,有的小声说看到了,就是村里的某某,还有的说看到有一个人在翻墙,却看不清脸。轮到我时,我的手都在颤抖,不过还是努力平息下来, 在纸上辨认,那些揉出的纸纹像草丛、村庄、树木,有的确实像人形。神婆子说,小孩子看得清楚,姑姑们也都说要我好好看看。我努力辨认了半天,似乎在一堆纹路中看到了一个人脸,吓得我够戗,看那脸形似乎像是本村村长的的儿子,一个我很讨厌的小痞子。大家议论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因为毕竟要靠证据,也不能传出去让人家知道。

  神婆子似乎很得意,说是:看到了吧,贼总是跑不掉的。她又说,你们看到了也别出去讲,自己慢慢观察,贼总会露馅的。

  可是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警察和神婆子没有再来,贼也终究没被抓住。在神婆子走后很长时间里,我看村里一些小痞子的表情和行为都怪怪的,似乎被抓住了把柄,又似乎很坦然。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疑人偷斧”的翻版罢了。

  经过这次惊心动魄的事件,我感觉自己似乎长大了,过了年,我10岁了,无忧无虑童年的似乎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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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水而居,真名王某某,生于文革末期,男性,山西河东人氏,从小不爱劳动只爱看杂书,井底之蛙自恃早慧,不料17岁参加高考时险些落榜,被某末流大学收容,4年后毕业,因天性懒惰不想工作,遂破天荒勤奋学习四个月,考入某一流大学,逍遥三年后骗取硕士学位顺利毕业,因天性懒惰拒绝读博士,遂窜入北京某小型媒体任编辑一职,为广大农民兄弟编稿写稿,迄今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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