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年的时候
◎ 一闪

　　93年的时候，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和我，我们坐在学校后山的山坡上，我们在聊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突然说：我想去西藏。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冒着光，看着远处，似乎越过前面那个山头他已经看见了西藏的雪山和蓝天，那种眼神，我们称之为“憧憬”。

　　我问他：去西藏干什么？

　　洗涤我的灵魂。他大概是这样说的，至少是这个意思。这个时候他已经收回眼神，垂下头，捻灭手中的烟头。

　　然后我就和他激烈地争吵起来。

　　我的意思是洗涤个屁的灵魂。首先我认为灵魂没什么好洗涤的，就算要洗也不需要去西藏洗，我说就在我们身后的泥塘里就能洗。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泥塘，那个泥塘里的水太浑浊了，里面只有蛤蟆和蝌蚪，不适合洗涤灵魂。

　　他说：西藏的蓝天，那种蓝，你看一眼就可以把灵魂洗干净。这个泥塘肯定不行，它本身就是浑的。

　　我说灵魂在越脏的地方越容易洗干净。

　　他说放屁。

　　我觉得我的逻辑的确太晦涩了，虽然如果真的有灵魂的话那几乎是一个真理，但是我又有了新的说法。

　　我说，那灵魂是什么？

　　他当然不晓得。

　　我说，既然你不知道灵魂是什么那你怎么洗？

　　他说某某某已经去过西藏了，回来之后就说自己已经把灵魂洗干净了。

　　怎么洗的？我问。

　　他在西藏天天看西藏的蓝天，还有雪山，那些圣洁的雪山啊，还有那些清澈见底的纯洁眼神，一连看了好几天，就把灵魂洗干净了。

　　我有些哑然，觉得好像事实胜于雄辩，毕竟人家已经洗干净了。但我是个顽固的怀疑者，我对于自己直觉就不相信的东西始终保持怀疑。

　　雪山、蓝天、纯洁的眼神，这些能把你的灵魂洗干净？

　　是的，他说，但他显然已经有点心虚。

　　你觉得你的灵魂现在是脏的？我问。

　　你不觉得你的灵魂是脏的吗？他反问我。

　　不晓得，我说，我不晓得我的灵魂是什么，更不晓得它脏不脏。

　　那你想不想去西藏？他问我。

　　想啊，我说，西藏肯定好玩，只要不是去洗灵魂，不是去陶冶情操让自己更纯洁一些之类的。

　　那你去了就知道了，只要你去，你的灵魂就会干净一些，他说。

　　02年，我认识了另外一个人，是我的同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刚从西藏回来，可能因为灵魂都比较干净，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他跟我讲西藏的事情。

　　他说他一个人去了一个什么错，纳木错之类的错。

　　我一个人，在中途下了车，一个人走路去那个错。离开公路，翻过一个小山包，进了一块洼地，就看不见公路了。当时没到中午，我一个人往前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小山坡后面的车声很快也没有了，四周非常安静。

　　头顶上是兰得透底的蓝天，白得透顶的白云。

　　穿过这块洼地，在洼地最洼的地方，就是那个错。

　　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没走到，又走了一个小时，还是没走到。

　　我开始害怕起来。我往前面看，最前面是洼地尽头的雪山，还是那么远，而且高，好像我根本没有离它更近一些，但往回头看，我已经离我刚才下车的地方极远了，远得我必须一步不停地走两小时才能走回去。

　　左看右看，我就在这个洼地的中心，四周没有任何生机，没有人，没有草，没有动物，天上连根鸟毛都没有，只有脚底下的那种不计其数的拳头大的石头。

　　我觉得听到什么细细簌簌的声音，但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在发抖，双脚踩得地上的石子发响。

　　我赶紧往前走，洼地里响着我自己的脚步声，那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害怕。

　　后来我坐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吭。然后我就坐在地上哭起来，什么都没想，哭完了又笑。笑完了我站起来，继续向前走。我尿憋得慌，但我不敢尿（听到这儿我笑出声来，他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正襟危坐，示意他说下去）。那时候我只觉得自己渺小，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在看我。天在看我，云在看我，石头在看我，而且前面有一个错在等我。我像只蚂蚁一样在天底下疾走，洼地里回响着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我怕死在这个洼地里，我必须在天黑前赶回下车的地方。我觉得太阳从来没有移动得那么快过，我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刺眼的太阳。

　　我抬头看完太阳，低头就看见了那个错。

　　当时像浑身被电击了一样，一块巨大的蓝色在我脚下。非常大，非常蓝，非常安静，在只有几十米远的地方，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立刻浑身发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就算是看过相片，也还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景象。

　　我站在离那个错几十米远的山坡上，慢慢安静下来。湖水有一种神圣的力量，让我不敢走过去。我觉得我走过去肯定就会死。

　　你知道吗，他说，看着那个错，我就是感觉走过去就会死。我非常害怕，觉得自己完全被穿透了。几个小时没有看到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没有听到任何别的声音，视线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黄褐色的石头，突然看到这个错，巨大的蓝色，感觉它是活的，又神圣，又危险，感觉自己会被它吸进去。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灵魂被震撼了？我问。

　　绝对，绝对震撼，他说。

　　被洗干净了？

　　是被洗干净了，他确定地说。

　　怎么洗干净的？

　　你看到那个湖（这次他没有用“错”这个词），看到那种纯粹和圣洁，你就会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洗干净了。这个湖会进入你的灵魂，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他显然觉察到我的不以为然，开始激动起来。那种纯粹、神圣、巨大的震撼，你不是身临其境你是感觉不到的。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有你和最神圣的事物在一起，它们会震慑你的灵魂。

　　他显然发现我还是不以为然（虽然我一副非常专注和尊重的样子），你不会明白的，他无可奈何地说。

　　我只有点头表示同意。我看他激动的样子我知道如果我再发表什么歪理斜论我们肯定又会吵起来。十年前我已经吵过了。

　　06年，我一边看球赛一边听乌青跟我说下期《海盗》要出一个西藏的专题。我说乌青我跟你说话的时候我会一边看球赛一边说，但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你却是扭过头来看着我说。

　　乌青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妈的这是尊重你嘛。乌青说这句话的时候谁谁谁正一脚射门，射门！我叫道。乌青没叫，他没看见射门，他正看着我，现在他只好扭过头去看慢动作回放。

　　你遇到的一切都会成为你。

　　这句话是惠特曼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我不记得原文。如果惠特曼没有说过这句话，那么这句话就是我说的了。

　　你遇到的一切都会成为你。这个道理很简单。

　　但只有在强有力的视觉面前，人们才会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西藏成为越来越热门的洗灵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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